

父亲在老给我看
陈海光
依稀记得刘亮程说,父亲老去的一个价值是老给你看,让你知道你会怎么老去。对此我的理解是:你父亲的老去和任何一个外人的父亲老去不同,他在你面前老得绵长、全面、深刻;于你而言,他的老去虽沉默却震耳欲聋,甚至振聋发聩。
在我看来,一个人按部就班老去是一种奢侈,而一个人的价值则会随着老去的进程而递减,最后以归零或“告负”告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是特定情况下的特定价值,或者说,它只是给“老者”有尊严地“活着”的一个理由,或一种祝福,一种情感。也因此,刘亮程说父亲老去于你的价值,角度别致,见解也别致。
客观地说,一个人的老去的价值其实因人因时而异。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在他眼里,君子,也包括他,其价值在千秋万代,而不是现实的蝇营狗苟、仨瓜俩枣。尼采则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他在抱怨现实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外,还要一层言下之意:他的价值在“老去”之后,甚至“死去”之后。而孔子和尼采在身后也确实“光焰万丈”,老去是为他们真正的价值开掘蓄势。
现在在网络上也能看到一些高官在重症监护室“一吊数年”,而亲人在外面“尽孝”的新闻。究其原因,也是他们还很有价值——他们的退休金很高,高到可以“添补”家用,乃至供子女挥霍。他们的价值和孔子、尼采的价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前者是浪漫主义,后者是现实主义,充满了“烟火气”。
无疑,我的父亲和他们又截然不同,作为一介平头百姓,他这一辈子最大的价值就是养育了我们三兄妹。但如果进了重症监护室,说实话我不知道他能撑多久,也不知道我们能撑多久,更不知道,尽我们所能是否切合他的心愿。前几天刷短视频,说德国就医没后顾之忧,全民全免,不知真假,而我们因医返贫的例子不胜枚举。作这样的比较,说明我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如果我的父亲也是高官,在毫无意义的重症监护和诱人的退休金之间抉择,我不会高尚到哪里去。
不过刘亮程的话在我和我父亲的身上确实在生动演绎着。这几年来,随着父亲的越来越老,也随着我的年纪越来越大,刘亮程的话越发凸显出真实性和残酷性。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的老去是十几年父亲出了车祸之后,当时他还真的进了重症监护室,出院后养了近半年才貌似恢复,但也就貌似恢复而已,用我母亲的话说,除了脾气见涨,其他的都一落千丈。此后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慢性病,如血糖高、血压高、前列腺问题等,再加上跌倒、摔倒、滑倒、踩空等小插曲,在我的感觉里,父亲正以不可阻挡之势老去,最后连走路也颤巍巍的,好像一阵风过,就能把他吹倒。
但父亲并不觉得他有多老:走路不用拐杖,香烟猛抽,有点生意就屁颠屁颠着去。老而不觉其老,可能是一种通病吧。十几年前,有位50来岁的同事跟我说:你不要看我老,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老,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的。现在我也到了她当年的年纪,确实也没感觉自己有多老,但我也确实感觉到别人眼中的自己的样子了,尤其是看到单位的小青年坐在一排吃饭、聊天,这种感觉无比真实且强烈。相对我隐约的自知之明,父亲则一边用身体证实着他的老去,一边用行动否认着他的老去。
不过,如果说父亲对自己的老去毫不自知也是冤枉他了。多年前,他曾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他的寿限不会超过七十二岁。当时母亲一边听着,一边“呸呸呸”,那画面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母亲的理由是我爷爷九十多岁才走,我父亲应该也是“长命种”。现在,父亲已经超了这个年限,有时我跟他开玩笑,他就笑笑,露出一排镶得整整齐齐的牙齿。当时我也经常拿他设定的年限劝他少干活,多休息,多走动,多享福,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结果涛声依旧,他照样吃药、打针、抽烟,见缝插针赶生意,颤巍巍走路!现在看来,父亲将自己的寿限设定在72岁,一方面可能是用这设定“压压惊”,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在变相承认他老了的事实。
和身体上的老去相比,父亲神志方面一切正常,甚至可以说近乎反常的正常。今年父亲节,我们于小妹家小聚,在母亲的照料下父亲显得比较“光生”,平时黑乎乎的手指甲也整得清清爽爽,在满头白发的衬托下,一脸慈祥,人畜无害,几个脚趾甲从拖鞋里钻了出来,有点“野蛮”。于是小妹就拿了指甲剪帮他,他也很配合,也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温馨时光。但事情后来就悄悄起了变化,他发现小妹居然将他只吸了三分之一的烟给踩到脚下,偷偷地给“就地正法”了。这发现让他很生气,他大声呵斥着,第一时间剥夺了小妹给他继续剪脚指甲的权利,并从兜里掏出一支新烟点上,大口吸着,似乎在向小妹示威。从岁月静好到波涛汹涌,其实只有一支烟的距离。后来在小弟的劝慰之下,父亲终于接受了小弟给他剪指甲的服务。
对于父亲这样“平地起惊雷”的表现,母亲已见惯不怪,这也应了她“脾气见涨”的判断。不过父亲的脾气似乎只对家人发,或是对亲戚发,很少展现在外人面前。这吻合我们将最坏的脾气带给家人的常见说法,也充分说明父亲虽年纪大了,但头脑还很清醒。对于他的“反复无常”,我和弟由于住得远也就偶尔遭遇,小妹住的近则只能经常承受。母亲原来也是硬脾气,也和父亲刚,闹得鸡飞狗跳。后来在我们的劝告下,也在她自己的摸索下,用了迂回战术,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父亲,少了许多折腾。当然,现在母亲偶尔也会和父亲硬刚,说“忍不牢了”,父亲或是被刚得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或是直接离家出走,直到饭点才悻悻而归……
这是目前父亲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老去方式,我对此是庆幸而不是抱怨。除了几次有惊无险的医院之行,除了有点加速度,父亲的老去仍可以勉强归入“按部就班”一类。他在家人和亲人面前的“任性”究其实质仍是一种理性表达,是基于对家人的信任和倚仗。当然,这可能也只是我的一种臆想,父亲没这么复杂,他只是不受控制地把他老去用他的“方式”展现给我们看。但可以肯定,父亲还远没有全部展现,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镜头和情节,我们只能以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敬请期待”。现在,我只能祈祷父亲以后能少给他自己以痛苦,至于给我们带来什么,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有个同事非常注重健身,说其初衷是将来能“走得干脆”,不给孩子惹麻烦。这样的念头无疑伟大,但可能也只是一种臆想,像琼瑶这样“像雪花飘落”的毕竟少之又少,一地鸡毛可能更是离去的常态。
刘亮程八岁时失去了他三十七岁的父亲,他在比他父亲还老的四十岁,深情回忆他的父亲并说了我文章开头说的那个意思。我比刘亮程幸运的是还拥有现实的父亲,父亲还在以他的方式在我面前老去,我相信他无意展示给我看他的老去,像一面镜子,更无意告诉我今后要怎样老去,像一个导师。但父亲似乎也不会注意别人的老去方式,我偶尔告诉和他同龄或比他年长许多的老者的身体状况,告诉他要注意饮食等,他的反应很是漠然,不知他是静水流深,还是不以为然,或看淡生死,无关西东了。
对于父亲这种对待老去的方式我是否定的,虽然我从他身上确实看到了一些我老去时应注意的事项。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些也都只是我站在当下的设想,当我到了我父亲的年龄,或更大一点,我能否比他表现得更好?或者说,我能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把我苍老的过程呈现在我的儿子面前,可能也是不受我控制的。人生万象,各有悲欢,而这种悲欢本质上又各不相通。所以,我现在对父亲的老去指手画脚,甚至设想以后老去的种种,也是一种自欺欺人吧。父亲这面老去的镜子,对于我最终能照出什么,现在还是一个谜,而且,浅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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