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郑玲娟

我一直认为夏天是白色的。敞开，明亮，几近赤裸。

夏天有着清爽的阳光，所有物体似乎没有阴影，阳光从天空直冲而下，一种纯粹的清凉的热度。屋顶，石子路，和迎面走来的人都白花花的裸在蓝天下。路旁的灌木青草散发出比其他季节更直接的荷尔蒙气息。知了像大合唱一样，叫的整齐又响亮，灰鸭子从大屋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我通常被安排在二楼通风过道上，铺席午睡。可我并不会睡。我预感今天卖冰棍的人会来。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听到木棒敲击木箱的“梆梆”声。

除了碎花裙子，塑料凉鞋，以及奶奶的包浆竹席，我和夏天最深的精神交流来自冰棍。想到浪漫处，我觉得冰棍是夏天的唯一。没有冰棍，夏天会老十岁。

那种从舌尖一路清凉，通经走脉直达脚底的感觉，第一口猛吸，甜！继而慢慢变淡，却又越来越透彻撩人，如果嘴巴一直不离开冰棍，那会产生麻麻的电击感。

我急忙趿上拖鞋跑下楼，尽量保持作为一个不贪嘴小孩的镇定。穿背心的中年人揭开棉絮时，冒出白雾雾的冷气。站在边上，都能嗅到丝丝的香甜。白到透明的冰棒们正排队在里面。正常情况下奶奶只能给我买一根。惯例如此。但今天中年人用毛巾抹了把脸说，“今天卖不快，背回去要化掉，二毛一条，给我三毛，拿两条吧！”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办！平时我得到的糖果什么的，都至少是左口袋到右口袋，早上揣到下午再吃，一根冰棒如果它不化的话，我是准备躲开大人跑到屋后仔仔细细吸到晚上的。半个月的等待，突然这个惊喜翻了两番。我得怎么存我另一根冰棍呢？我可不想幸福两下子就吃完！不得不说我小时候有着如此强的分析能力，冰棍不是裹在木箱棉絮里来的吗？奶奶的棉絮枕头底下呀……好好躺着，明天吃你！

如你所想，我没有吃到第二根冰棍！它等不到我，已经西去。

我常常把一些不起眼的小事珍藏。无所谓那些值得纪念的大日子。

现在，我拿上我的巧克力， 耳机，书，到屋顶去。我走过我那豆腐块一样堆砌起来的楼梯，洁白又结实。神一样的设计师把这个连接点做得接近完美，其它都空空荡荡，有这个点通向天空，我将自由飞翔。

花园里现在已经没什么花，开过花的几棵树也约好似的大家都不结果，跟现在年轻人谈恋爱一样，只恋爱不生娃。我拿出我的巧克力吃。朋友说53度白酒包在里面，正常时间吃会被认为酒驾。真是个奢侈品。我吃了两颗，没吃到酒味。仔细看看包装标志，名牌呵！我又吃了两颗，这会儿才有了点味道，每一颗都有金钱的味道。

我隐隐笼罩在甜腻又苦涩回味微微辛辣的欲望中。看看自己，清醒中有沉醉。

夏天的太阳还在半睡中，马路已经开始燥热。追逐成了今日主要的游戏。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总是把自己装在铁皮做的箱子里，按各种虚实线或红心箭头点对点在地面做快速移动。

然而，我常常躯壳脱离肉体，以至于我在100码高速上行驶时，我的灵魂飞出窗外，飘在云端，和风一起轻轻摆动。

我大概只有半个人在眼下生活，另半个人说不准，有时隐在地面下， 有时飘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