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迟与《永嘉郡教》

柳一村

梁天监四年（505年）冬，梁武帝命令临川王萧宏率军反攻北魏。次年暮春，两军在寿阳（今安徽寿县附近）摆开阵势，准备厮杀。

当得知北魏守将正是从梁朝叛逃过去的陈伯之时，萧宏心中有了底，他知道陈伯之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唯利是图，根本没有什么主见。于是，萧宏让秘书写了一封劝降书送过去。果然不出所料，接到这封信后，陈伯之很快就率部下8000人归降了梁朝。

兵不血刃，只说了几句贴肉贴心的甜净话儿，就把事儿给摆平了。这是中国军事史上最成功的劝降书，也是笔杆子胜似枪杆子的最好例子，大可为天下读书人吐气。“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单说这几句，想必人人耳熟能详。是的，这花团锦簇的文字即出自《与陈伯之书》一文，而它的作者正是临川王萧宏的随军秘书丘迟。

丘迟（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湖州）人，是南北朝时梁朝著名的作家。父亲丘灵鞠，你却千万小觑他不得，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呢。早在齐朝时，丘灵鞠就担任骁骑将军，但他以文人自居，很看不起这个武职，曾经对人说：“我真想去挖了顾荣的坟墓。江南地方千里，一班风流倜傥的才子都出生在这里，是顾荣领了北方的大老粗渡过长江，才妨碍了我辈仕途。”有一次，丘灵鞠在沈深家中做客，看见王俭的诗，沈深说：“王俭文章最近大有进步。”他笑着说：“还不如我未进步时呢。”

老子英雄儿好汉，说丘迟是个神童也不为过。他8岁就能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父亲看了以后颇为得意：“气骨似我。”丘灵鞠是什么气骨？我没有看过他的文章，不好说，只是觉得他的口气里骨子里挺狂的。我也没有看到丘迟早年的文章，否则真想看看他到底如何像他老子气骨。

梁天监三年（504年），也就是写《与陈伯之书》的前两年，41岁的丘迟出任永嘉太守。

上任伊始，作为一郡之长的丘迟雷厉风行，立马贴出了一张公告：

贵郡控带山海，利兼水陆，实东南之沃壤，一都之巨会。而曝背拘牛，屡空于畎亩；绩麻治丝，无闻于窐巷。其有耕灌不修，桑榆靡树，遨游廛里，酣酺卒岁，越伍乖邻，流宕忘返。才异相如，而四壁独立；高惭仲蔚，而三径没人。虽谢文翁之正俗，庶几龚遂之移风。

这就是丘迟的《永嘉郡教》。

教，是古代的一种文体，是官府对百姓的晓谕和劝诫，有点像现在的政府公告。对于当时的永嘉人来说，看懂这公告并非难事。但是，毕竟1500多年过去了，现在能轻松看懂的人估计不会太多。既然如此，明知吃力不讨好，我还是对这张公告进行一番粗粗的解读吧，咬文嚼字，则吾不敢：

你们永嘉靠山面海，水陆交通都很便利，实在是东南一带的沃土和大都会。可是，田野里却看不见有人在放牛耕作，深巷里也听不到有人在纺线绩麻。没有耕作灌溉，没有栽桑种榆，整天游手好闲，常年酒气熏天，东窜西窜，不知回家。没有司马相如那样的才气，却像他穷得家徒四壁；没有张仲蔚的高雅，却像他院子里长满了蓬蒿。虽然我不能像文翁治理蜀郡那样有成效，却也希望能像龚遂任渤海太守一样，能改变当地的风气。

一开头，丘迟对永嘉山川大加赞美，这赞美从心底发出，毫不矫情。接下来，丘太守把脸一沉，把永嘉人好一顿训斥：男不耕，女不织，统统是贪吃懒做嬉嬉荡荡的货色。最后，丘迟表示要移风易俗，彻底改变永嘉人的面貌。《永嘉郡教》全文总共才98字，可见丘迟真个惜墨如金。虽然是四六骈文，却好比走盘明珠，若非斫轮老手，焉能轻易到此！

自古以来，中国就是农业大国，《豳风·七月》是最早的一首农事诗，描述的是3000多年前的生产情形。贾谊《论积贮疏》：“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饥寒交迫，必生事端。如果饥寒交迫的人多了，就像蚂蚁多了也能搬山一样，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那皇帝老儿这把龙椅坐得就不稳了。因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非常重视农业生产。可以这么说，地方官员的第一要务，就是劝课农桑。作为太守，丘迟看到永嘉人的这种懒惰相，心生焦虑，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出来张贴公告，以示守土有责。我想，自东晋太宁元年（323年）设永嘉郡以来，类似的公告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只不过这些公告早就销声匿迹，唯独《永嘉郡教》却赖丘迟的生花妙笔而得以流传至今。

不过，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当年的永嘉人真的像丘迟所描述的那样吗？

虽然没有当过农民，但我知道当农民的不容易。晁错在《论贵粟疏》中这样描述农民：“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一个农民，虽然不一定真的“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却总以雨打日晒辛勤劳作的日子居多。如果农夫农妇都像丘迟所说的那样，不耕不作，不纺不织，那一家人吃什么？穿什么？说得大一点远一点，哪里来的千年瓯越文明史？所以，我认为丘迟看到的应该是个别现象，因为是作家，夸张是他的本行，就顺口把芝麻说成了西瓜。

这也难怪，如果没有这手段，他能把在北魏混得好好的陈伯之给忽悠到梁朝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