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溪头荠菜花
刘靖靖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春日在望,野地是它最先登陆的地方。路转溪桥,忽遇一株荠菜,将春风挑亮。荠菜是野菜,不被驯化的自然的姿态,贴地生长,说不清是锯齿形还是波浪形的叶片像裙裾一样散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正如春风不会忽略每一株纤弱平凡的幼苗,荠菜的味道也在历史、民俗中延续。无论身在何处,时节如常,味蕾便一直在等待植物与人的赴约。
【早春第一鲜】
寻一个早春的清晨,跨上篮子,锄头便可去寻找春天最早的“野味”。 荠菜混迹在野草中间,不仔细看还难以分辨。若是寻得了伞状的匍匐的绿叶,只需锄头向土里一点头,春天的泥土带着鲜嫩的荠菜根翻滚出来。
荠菜的叶子形状独特,组合起来看,像一朵不够精致的雪花,单片看时又像布满齿痕的钥匙,锁住了一个冬天的严寒。“数九严寒冻不死,待得春来先复苏”说的就是它,它在万物萧条的严寒萌发,在春寒料峭中率先传达春回大地的讯息,
因为够早,也获得了“报春菜”“早春第一鲜”的名号。和大多数春暖花开的春花不一样,荠菜耐寒,越是经过霜雪的荠菜,越是鲜嫩甘香。
这鲜味可瞒不住生于斯长于斯的劳动人民,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已经发现了荠菜的甘甜,并把荠菜编进了歌谣中。“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是《诗经》中的传唱,荠菜的甘甜也在千百年前得到验证。宋人罗愿《尔雅翼》讲荠,第一句就是:“荠之为菜最甘”,那是一种近乎麦芽糖的甘,又仿佛不是为了甘而甘的,那样不经意的滋味,难怪宋朝诗人苏轼赞美荠菜“天然之珍,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
荠菜的烹饪不需要繁复的工序,吃的就是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鲜,隐隐约约的甜,最大程度地保留春天的野味,才不至于焚琴煮鹤。高濂遵生八笺《东风荠》曰:“采荠一二升,洗净入淘米三合,水三升,生姜一芽头搥碎,同入釜中和匀,上浇麻油一蚬壳,再不可动,以火煮之,动则生油气也。不著一些盐醋,若知此味,海陆八珍,皆可厌也。”鲜、香、嫩、滑、甘,只需撷取山野原味,便可使“海陆八珍”黯然失色。
千百年来人们对味道的体验总是相似的,舌尖上的中国导演陈晓卿形容荠菜的味道“就像麦芽糖浆拌上了新鲜菠菜”“很素,很窄,需要用动物油做牵引,它本身的香味才会彰显出来,进而无限放大”,荠菜的素味需要用荤味吊一吊,于是荠菜饺子、荠菜馄饨、荠菜包子、荠菜春卷才会成为人们魂牵梦萦的家乡滋味。
【荠生济泽,故谓之荠】
《本草纲目》荠释名李时珍曰:荠生济泽,故谓之荠。释家取其茎作挑灯,杖可辟蚊蛾,谓之护生草。云能护众生也。荠菜的得名与“济”有关,济为救济之意,佛家用荠菜的茎制作灯芯,可以驱赶蚊虫,因而有了护生草之名。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因而,三月三的灶台边上少不了驱赶蚊虫的荠菜花,过于纤细的茎和不到米粒大小的碎花,却如一个屏障,隔绝蚊虫。
历史上的荠菜大多带有救济、奉献的底色。民谣中有:“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饥饿之人不停手。”民谣的音韵仿佛稀释了曾经的苦难,在饥荒年代,霜雪还未消融之时,饥饿如幽灵般盘旋。早早破土的荠菜正是代粮充饥之物,它不为“朱门酒肉臭”的富人而生,而为山野的每一个人,无论贫富贵贱,只需锄头、剪子,甚至徒手都可以获取这地里的珍宝。
作家张洁回忆儿时饥荒的经历,因为偷了财主家的玉米棒而被追赶,迫不得已纵身入河,挣扎着游上岸边,丢了鞋,不敢回家。她不担心母亲的责骂,只是担心看到那双被贫穷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那样的岁月中,唯有荠菜是生活的热望,它欢迎每一个饥饿的孩子,让他们不必担惊受怕,坦然享受天地间的馈赠。
与其他野菜相比起来,荠菜的味道是最好的,一来无腥苦;二来无怪味,摘些叶子用手一搓,便有淡淡的清香。与其他食材放在一起,淡者出味,浓者提鲜。这样的绝味怎能不让人想到荠菜的救济之功呢?上世纪70年代,身在湖北干校劳动改造的费孝通曾写过这样一封家书,夸赞荠菜的美味:“说起了吃,这里最高级的美味还是荠菜汤,水煮开后,加点油,没有油就留一点肉汤,把洗净的荠菜放下去,有虾米时加一点虾米,开了,加味精和盐。清香适口。”不曾想,一点荠菜,一点清汤滋味,穿过苦涩的岁月,成为甘甜的回想。
【三月三 荠菜当灵丹】
三月三,是春天最为柔媚的时候,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古人“流觞曲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荠菜也只顾疯长,日头一照,雨水一浇,成片的荠菜抽丝拔节,长势喜人。“农历三月三,荠菜当灵丹。”此时的它已经长出了碎米般的花,每朵四瓣,纤细素雅。
《西湖旅游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门生羞富贵。三月三日,男男女女外出踏青,荠菜花的洁白在漆黑的发髻上闪耀,花瓣不及指甲大小,被春风托举,只是淡雅与朴素。此时的荠菜花又称亮眼花,不是花扮靓了人,而是以花祈清目。《本经》曰:“明目,目痛泪出,除痹补五脏,益精光,久服轻身不老。”和眼睛相关的日常小毛病,荠菜多少能帮上点忙。 “眼目热痛,泪出不止,菥蓂子捣筛为末,卧时铜簪点少许入目,当有热泪及恶物出,甚佳。”菥蓂也就是荠菜中较大的一种,滋味不佳,但其种子捣成末,点入眼中可以治疗眼目热痛。甚至眼角长出了遮挡视线的白膜,也能用类似的方法治愈,《圣济总录》中有:“眼生瞖膜,荠菜和根,茎叶洗净,焙乾为细末,每夜卧时先洗眼,挑末少许,安两大眦头,涩痛忍之,久久膜自落也。”胡适回忆儿时得眼翳病时的情景,母亲用舌头舔其病眼,感念至深。儿时读到这篇课文,总会想若是能懂得荠菜之用就好了。
三月三,人们的灶沿总是放着荠菜花,不仅用于驱虫,更是为了一道经典美食——荠菜花煮蛋。荠菜环在鸡蛋外围,加清水煮开,仔细看时,还能看到结果后的心形蒴果,像一颗颗小爱心点缀其上,而鸡蛋就卧在“小爱心”中,那样安逸。关于三月三吃荠菜花煮蛋,还有一个风雅传说,相传在楚地,水汽湿润,当地人民受风吹雨打,很容易患上头痛的毛病。一年三月初三,神农氏路过云梦泽,见到头痛欲裂的乡民,便找来野荠菜与鸡蛋,煮熟后给乡民充饥。乡民吃了后,头痛得以缓解,从此 “三月三,吃荠菜煮鸡蛋,一年不头疼”的习俗也就延续至今。
我们怀想与植物相伴的岁月,更是与古人对话的契机。千百年来,我们用习俗确认着彼此,用植物辨别着时令。一口荠菜煮鸡蛋或许连通着食物和春日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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