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人生
俞昊运
常绿镇,位于杭州市富阳区的南部,历史上称长春,谓全境遍市竹林、四季翠绿故称。印象里七八岁的我只坐在汽车上,看车窗外遮天蔽日的竹子一瞬一瞬划过,心惊胆战地绕过大黄岭的山路十八弯,到平地后再沿河长长折折地走下坡路。从一个悠长的隧道穿过,不一会就看到表姑家沿路种植的桂花树林,于是我就明白——常绿到了。常绿,漫山都是翠竹的常绿,那是奶奶嫁过来的地方,那里有奶奶风华月正茂而又万般艰苦的少女时代。
我记不清多少次发出这样的感叹:“常绿的竹子真多呀!”在这条多年不变的路上,那满目的绿好似熟悉多年的老友,又像热伤风时候咬碎的一颗汁水飞溅的梨,使我放松。相传,竹子相隔六十年才开一次花,开花后即死。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见证奶奶成长的那些竹子早已经不在了,只有它们的竹子竹孙伫立着,看人间沧海桑田的巨变。
从前的冬天很冷,如果碰上大雪,夜深人静的时候,竹林里总会传来噼啪的声音,那是被大雪压爆的竹子发出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奶奶没有白居易被贬谪到江州的孤寂,她只是很心痛,竹子被压断了,不能够卖好价钱了。
这里的山被竹的海浪包裹,吞噬。我在别处从未见过长得如此繁密的竹林,这里的竹子高大如树,竹叶遮天。微风徐来,竹叶随着风缓缓的飘着,发出哗哗的响动,安静地澎湃着。满山竹韵,有声有画,好像能听见两千年前一个朝代的呼唤,自由解放,智慧情浓,豪迈不羁。当世对才女谢道韫的评价四个字 “林下之风”,这林下,就是“竹林”之下,意指她有竹林七贤的高洁清朗与潇洒旷达,一个闺房之秀堪与男子比肩,可见其才气、骨气与浩然正气。“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千年之后,我依然觉得,一个女子的极致,依旧是“林下之风”。
命运同样是与幽幽翠竹交缠,我的奶奶没有生于诗书富贵之家,没有长于礼乐簪缨之族,也没有谢道韫的诗韵结心,但有其青竹化骨。她出生于1938年,这个数字涤荡着她人生的长河,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太过遥远和苦难的年代。我曾问过奶奶关于过去的记忆,但她不愿多提,从不抱怨时代的洪流有多么凶残,只是说:“现在这个时代是真的美好”,我不以为然,年轻人总会认为最好的尚未到来,直至今天我才发觉其中包含着多少心酸遗憾。
奶奶是表姑的小姨,差了一个辈分,但年纪相仿,形似姐妹,大抵幼年时常常在一块游戏。如今年逾古稀的一双老人坐在一起,看着如今富足的生活,不免回望半生,向晚辈谈起她们当年的艰苦与无奈。她们比划着,向我描述村里某处道路的一个坡有多么陡峭,两人拉了整整一车的柴火,怎么也上不去。那时奶奶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们要绕着坡道走“S”形的路,以减缓坡道的陡峭,省些力气。
我想象着,比我稍小的两个姑娘,一会跑到前面拉小车,一会又挠挠头绕到后面推它,周围没有人能帮她们。但她们还是咬咬牙,用稚嫩但饱满的骨肉去对抗千钧重负。最终柴火还是运回家了,她们笑着慨叹这个奇迹,没错就是奇迹,只是我难以体会那笑背后早已经风干的汗与泪。奇迹的光只是极其短暂地微亮她们前行的路,如果有一双预知一切的眼睛,它会看到等在这对美丽少女前面的全是苦,她们要蹒跚几十年之后,才能逐渐看到希望和光亮。
她们那一代人很小就开始帮家里做事,插秧、割麦、锄地、种菜,因为“妇女能顶半边天”就和男人一样在生产队挣工分,辛勤劳作一年也不能满足吃一碗白米饭的愿望。她们全部的努力方向就是填饱肚子,为了活下去,她们吃过没成熟的麦穗、粗糙的树皮、屋檐下的雏鸟……凡是能够找到的,并且看上去能吃的东西,都被她们统统塞进嘴里,我不忍心问她们什么时候才彻底摆脱这种在饥饿中煎熬的日子。
但就是在这样艰难的岁月里,奶奶的两个孩子与表姑的四个孩子,都在城里扎了根。我父亲曾经说过,如果没有奶奶,我们家就不会有今天的模样。爷爷年轻时在部队,常常好几个月收不到一封信,是奶奶下地干活种出粮食,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然后在经济暗涌的八九十年代一意孤行,办糖厂,开滑冰场……
竹子是生长最快的植物,长到5米只需要25天,但这意味着竹子要在短时间内消耗更多的能量,对植物来说是巨大的挑战,对人也是。奶奶那一代女人忍受着贫穷、生育、劳作的辛苦,身为母亲,也承担着作为父亲的重活。她们善于忍耐、极少需求,几乎把自身所有的养分压榨出来,供养着孩子和家庭。即使有过发自本能的激情迸发,最终也还是在日复一日的艰难里沉淀下来,用肉身继续供养生活。
有现代诗把竹比喻成山一样的男子,胡说,男子都被盼望着走出小村小镇,要前程似锦,要鹏程万里,去灯红酒绿的城市,去更广阔浩瀚的天地。奶奶和表姑,她们生下孩子,几十年含辛茹苦地抚养,无微不至地教育,目的是为了让他们离开这片翠绿的竹海,离开常绿这一隅之地。为此,她们自己却可以原地扎根,像风雨中的竹子那样咬定青山不放松。
像奶奶一样的女性,在那块土地上,有成千上百个,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她们生而为艰,却以柔软抵抗世界的坚硬。她们心甘情愿地,像竹子一样被砍断,然后做成柴火、竹篮、篾子、竹纸,只为让今天过得比昨天好,让她们所受过的苦,后人不必再受。奉献是赤贫者没有选择的选择。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必须用自身血肉来抹平生活的坑洼,把其他人向外、向上托举一公分。
她们已经老了,没有人再记得她们年轻的样子,也渐渐没有人记住她们肩负重担扛起家庭的每一个瞬间。所有旧时代的贫穷欺压、肉身的病痛负累、人间的凌厉冷峻,通通都化作白雾消散,一点点消弭在虚无之中。而新生的竹笋在一旁野蛮生长,宁静又安好。
那些绿色的骨头,安静地矗立着,暗涌着一代女性苍翠的哀婉,触摸光滑冰凉的枝节,能听到她们一生的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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