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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十一版:楠溪江·往事
2016年01月15日

二十年前,那个未曾谋面的楠溪江女孩

陈章寿

我与“楠溪江”远隔千山百水。第一次听到“楠溪江”的名字、看到一份反映楠溪江的挂历,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当时,我听着同事们有关楠溪江的介绍,翻阅着带有一些油墨香味的铜版纸,脑海里曾经对它有过好奇和向往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就像过眼烟云,稍纵即逝了。后来,因为出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学生,我的生活又与楠溪江系在一起。 

大概是一九八七年,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永嘉农村的信。我先是一愣,心里想,我在永嘉没有亲戚呀?等到看完信的内容,才明白了。原来,不久前,我的单位根据省里有关部门的安排,接受了对部分贫困山区孩子“结对助学”的任务。我回家商量后,第二天就递交了愿意参与这个活动的申请。 

信是以一个小学生的口吻写的,文字不多。字迹又好像是由家人写的。内容是:钱收到了,向你表示感谢;家里房子破旧,有七个哥哥,其中最大的两个已经三十出头了,仍然没有找到对象;写了具体的地址和名字,未注明年级、年龄。 

据判断,这个小学生大概是一个读四、五年级的女孩子。我轻轻地合上信纸,微微闭上眼睛。此刻,我的脑海里似明似暗地浮现出一个遥远的小山村。一幢用石块砌筑的低矮房屋,被几根已经有些倾斜的木头柱子和一扇摇晃的板门勉强支撑着。一串大小不等的男人,齐整整地像一组俄罗斯套娃,或从小到大,或从大到小,不时地出现在门庭内外。一个女孩子背着一个书包从学校回家,但没有读课文、做作业,而是赶紧卷起袖子,坐在母亲身旁摘毛豆、洗衣服…… 

下班后,我把信带到家里,递给妻子看。我解释说,这个孩子不是选择得来的,而是中奖得来的。我妻子看了信,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既然明确了资助对象,你就该马上给她回一封信、给她一个鼓励、再给她寄一点钱! 

我给她汇了钱,附了一封短信。希望她好好学习,学会自己写信,到学期结束时告知成绩。如果方便,请寄上一张照片。 

当年春节前后,我收到了这个女孩子的一封信。信是她自己写的,笔迹稚嫩。她说:“有你这样一个叔叔,我感到很高兴。我想读书、想走出大山,但家庭的条件实在太差……我的信心不足、力量也不足,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做……”  

我捏着信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想,这是怎样的一份充满善良而又无声的自责?这是怎样的一种存于内心的失望和一种遥不可及的期盼!我从她的信里,看到了一张天真活泼又带有几分忧愁的脸,体会到了一颗充满希望而又倍感无奈的心。随信而来的,还有她的一张照片。她说,照片是在父亲陪伴下到镇上去拍来的。照片上的她,剪了一个男孩子的发型;两只眼睛大大的。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却隐藏了几分女孩子的胆怯;她的表情是大方的,但也没有掩饰住少女的一种羞涩。我把照片拿给妻子看。妻子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女孩子看上去眉清目秀,如果能够给她换个环境、换套衣服,就不会像捡火柴的那个女孩,而是一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小公主了。 

此后,这个女孩如一根细细的丝线,把我的心与梦幻中的小山村连在一起。有时候,我偶尔经过学校的门前,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朗朗书声,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女孩子的朦胧身影——她正背着小书包淌过清澈的溪水,走在上学的山道上;有时候碰到从温州、永嘉出差回来的同事,我也会突兀地发问,你们去了楠溪江没有? 

这样平静地过了二、三年。期间偶尔通信,我也根据她的要求,寄去了一张照片。 

大概是一九九○年,有一天,我从六楼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走廊东端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位陌生的小伙子。小伙子的神情有些漠然,好像心事重重。他将胡子剃得光光的,但仍然能够看到一些青根。他的右手夹着一支卷烟,烟头上冒着一丝弯曲的白雾。我多管闲事,走过去问,你找谁?他向我看了一眼,却没有回答。我觉得此人的行为有点古怪,就来了兴趣,提高了警惕,继续追问,你究竟找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感觉到我的态度有点严肃了,就掐了烟头把它扔进了垃圾畚斗,抬起头来看我。我看到,他的眼光是和善的,他的面容是憔悴的。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话来。我据此判断他一定有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就缓和了语气,降低了声调,轻轻地问,你想找谁,有什么事?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射来一道和煦的眼光,随即嚅动了厚实的嘴唇。令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一字不差地报出了我的姓和名。 

我一阵愕然,不敢相信他是一个神仙还是一个侦探?心里霎时紧张了几分。不过,我再次细致看他时,他仍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估计他是针对我来的,但没有恶意,就把他领进了办公室。从简单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就是永嘉县那位女孩子的一个亲哥哥。 

中午时分,我在食堂里给他安排了一餐午饭。吃饭间,他客气地说,谢谢你几年来的支持。我的妹妹已经初中毕业了。根据家里的实际情况,父母亲考虑不再让她继续读高中,打算带她去黑龙江某个林场学裁缝。 

我一时无语! 

沉默了一会后,我说,这很可惜。她的学习成绩不错,也有上进心。几年之前,我已经与妻子商量过了,愿意资助她读书到大学毕业。他顿了顿,用右手撸了撸脖子,低着头,似自责地说,将心比心,你们也是工薪阶层啊…… 

他回去了,好像走得很简单,却给我留下了一连串的疑问。我想,他的父母亲不让她读高中的决定,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而是一个经过一段时间思考的决定。在这段酝酿未定的时间里,这个女孩难道一直被蒙在鼓里?她知道父母亲的这个决定后,为什么不给我写一封信?难道是一时糊涂?难道是争取无效?难道是勉强接受?难道是自己也不想读书了?我也想,这个女孩子不写信,他的哥哥可以帮助写信啊。他的哥哥不写信,却赶到杭州来,是专程来的还是顺路经过的?是来征求我意见的还是来向我通报决定的?是来当面感谢的还是来侦察我经济实力的?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已经将她暂时留置在杭州火车站等待事后一起出发的……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收到这个女孩子亲自写的一封信,试图解开其中的迷惑。可是,从此之后,她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照例,我可以打个电话或者写一封信去询问。但她的家里没有电话,她的村里也没有。她写给我的几封信,在一次搬家的过程中被我意外丢失了。我只记得她姓“陈”,双名,名字的后面是一个“英”字。她的家在岩头镇某个村,村名中好像带有一个“坑”字。 

一九八七年至今,匆匆二十多年过去。她从一个豆蔻少女步入了不惑之年,我也从一个小青年变成了两鬓斑白。在这期间,因为出差,我曾经几次到过温州、到过永嘉,也顺路走过楠溪江景区。在瓯江之南,我住在一个几十层高的宾馆里,俯瞰对江清水埠的简陋街景;在瓯江之北,我住在一个五层楼高的旅馆里,仰望对江温州城区的绚丽灿烂。每到此时,我就会想起这个女孩子,记挂她眼前在干什么?有没有住上新房子?几个哥哥是否成家等?走在温州市区或永嘉县城,我留意过街头一些年龄相仿的女人;走进永嘉的农村和景点,我留意过身边的一些村姑和大嫂……我像在浩瀚的大海里打捞一根沉睡的绣针、在空旷的天际里捕捉一颗飘摇的沙尘。然而,众里寻她千百度,她却不在灯火阑珊处。 

二○一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我随“再识楠溪江”全国知名作家采风团到了永嘉,住在瓯江北岸的梦江大酒店。傍晚,我走出酒店,沐浴在和煦的晚风里,徜徉在车水马龙的阳光大道边,漫步在舒适恬静的防洪大堤上,听瓯江潮声此起彼伏,看两岸灯火交相辉映。如果说昔日的瓯江南北曾经是城市与农村的不同写照,那么今天的瓯江南北已经浑然一体。其美、其景可与珠江两岸媲美、可与黄浦江两岸斗艳。 

在几天时间里,我随团走访了屿北、林坑、苍坡、芙蓉等古老的村落。所到之处,领略了山水和人文之美,看到了挂在老百姓脸上的笑容和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自信。我在这些村落逗留的时间不长,但看到的一草一木,都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其中,记忆最深的是林坑。 

林坑地处楠溪江上游。这个已有七百多年历史的村庄,目前只有一百三十多户人家,五百多人口,如散落在青山环抱之中的一颗珍珠。村坊的平面布局像一只从大海闯进山谷的“海马。”“海马”的头向里、尾在外,静谧地躺着。一条小河自上而下从村里穿过,像一根动脉,给这个村庄注入了顽强的活力。小河的上游穿过“海马”的头部,把头部劈为一个“Y”字形。建在河上的三座小桥像系在“海马”身上的三根皮带,把分散在小河两岸的民房连成了一个整体。小河在“海马”的胸腔上破口而出,沿着“海马”肚子、腿部的右侧款款而下,奔向了它的“母亲河”——楠溪江。 

房屋,有砖木结构的,古朴庄重;有竹木结构的,精巧典雅。它们有的建在小河两侧,依山势而座,鳞次栉比;有的建在小河一侧,插在树木苍翠的空间里,独享一方幽静。 

在我的印象中,林坑不是那个女孩子所在的村庄。我之所以关注林坑、关注带有一个“坑”字的名字,是期望在某一个角落突然碰到已经长大了的那个女孩,是期望生她、养她的小山村也能够像林坑一样,焕发出勃勃生机。我在林坑没有看到这个曾经的女孩子,但把这份思念留在了带一个“坑”字的地方。 

在采风后期,我有幸参加在岩头镇丽水街举行的永嘉县“二○一三年第二届中国•楠溪江山水文化旅游节”开幕式。开幕式现场人头涌动,喜气洋洋。我步入会场时,无意中看到了站在西南角不远处的一位中年妇女。这位妇女穿一条深色花纹的裙子,套一件浅绿色的短袖,脸带微笑,从容淡定,似乎与我意念中的那个女孩有几分相近。 

我的血液一下子热了起来,心跳也随着加快。我壮了壮胆,大方地向她看了一眼。她好像也看到了我,微微一翘嘴角,避开我的眼光,把脸蛋转向右侧,腼腆地躲在了一个男人的身后。 

我坐在凳子上,眼睛看着正面的舞台,心里却想着西南角的那位妇女,还不时地转过头去瞄一眼、又瞄一眼,总想在某个瞬间,逮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开幕式刚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穿梭在人群中间,挨到了她的跟前。在她的面前,我不敢正眼看她,而是假装在地上找东西,绕着她顺时针转了一圈。在转动的时候,我偷偷地关注着她的头、她的脸。囫囵吞枣地观察了一番后,我觉得她有点像,可又有点不像。我正在模棱两可的时候,她却一抬腿,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怕失去一次难得的机会,急得直跺脚。我挠头抓腮,在万般无奈之下,顾不得一个大男人的脸面,紧追几步就站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愣,向右跨了一步。我喘着一口粗气,忐忑地问,你姓陈?她一听,如临大敌,立即花容失色,又向后退了一步,慌张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被她的眼睛盯得火辣辣的,瞬间就产生了后悔的念头。我在思考,我的出发点是不是过于单纯了,我的行动是不是过于冒昧了?我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她却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看到了我胸前挂着的一张东西。这张东西就是我出席开幕式的一个符号。此时,她恢复了平静,坦然地对我说,我姓陈…… 

我一听,心里一阵激动,暗暗地想,果然是!如果再问一个事情,又被她确认的话,那就肯定无疑了。我接着问,你家里有七个哥哥吗?她听后没有反感,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生疑地问,您有什么事吗?我一听,心里又是一阵激动。我想,她既没有直接回答有,也没有直接回答没有,那么,答案肯定是有。我轻轻地揉了揉头发,显得有点难为情地说,我没有什么事,只想寻找一个人。她定了定神,用眼睛将我上下扫视了一遍,然后淡淡地说,我没有哥哥,只有一个弟弟…… 

呜呼,瓯江流水短,抑不住我的牵挂之长;楠溪江滩浅,搁不住我的思念之深。几十年来凝积在我心里的无限牵挂,如一炷燃烧着的清香随风飘荡。我猜测,现在的她,应该不会继续留在东北;应该是一位有儿女的母亲;应该是一个服装设计师、一位商场营业员或者是一位默默无闻的私企老板……即使仍然生活在农村,也应该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此文系在我县教育部门供职的谷先生转交给编辑的。原标题为《情系小山村》,文章细腻感人。本报记者联系到作者,试图帮助他找到那位当年受其资助,且二十多年来,一直让他心心念念的楠溪女孩时,陈作家在电话里说,我不想通过新闻报道的形式,只想单纯地缅怀这段往事。若跟女孩有缘,她能够看到这篇文章而联系我,如此甚好! 

——编者

叶新人/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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