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老娘客
谢冰琦
说实话,我向来比较厌恶和反感“老娘客”阶段的女人,拿张爱玲《金锁记》中那句“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形容她们,是再适合不过的。然而近日我仔细斟酌了一番,竟发现所有女人都饱富成为老娘客的资本。因为她们始终满足两个条件,一则皆为女性,二则终是正在长大乃至逐步衰老的女性。这么一来,我也逃脱不了。
可能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老娘客”到底所谓何人。“老娘客”为温州方言所翻译,从字面上讲,泛指中年妇女。实则范围很广,从刚结婚或刚生孩子到孩子有了孩子这一阶段的女人都可以纳入这个范畴。可以说,没有结婚的女人只能算是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而成了祖母辈的也便是太婆级人物了,剩下的高不成低不就的自然统一为“老娘客”。我厌恶极了整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捕风捉影的“老娘客”们。并非是我不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变更的岁月赋予老娘客的头衔,而恰恰是我清楚地很罢了。于是一种深深的惧怕和从未有过的自卑感一如高层迭起的潮水铺天盖地地涌向我。些许时候,我也开始不由名头地抵抗这无法逃避的来势汹汹的岁月的杀手。
我想起了邻里熟知的老娘客,还有她们的故事。道不清为何会想起,终归说不出缘由,却是真真切切地想起了。
老娘客的故事几乎都与我爷家的四合院有关。
只记得北京的四合院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或处于繁华街市,或处于幽静深巷之中,大则占地几亩,小则不过数丈。而我家在南方,爷家的院子不大不小,临溪靠山,左边厢房住着二爷爷和二奶奶,右边无外乎是我爷奶坐拥,凑合着倒也能喊做四合院。只是因为年代的关系有些破败,有正房,有倒座,有厢房,却唯独没了大门,一棵无人照看的桑枣树取而代之。
四合院后头不远处有一猪圈,回回去总能见着五六头大白猪,但不是我爷家的。按理说,到了每年的宰猪高峰期,猪圈的主人是要把猪赶回自家院子去的,那厮要杀要剐随他。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四合院就如同爆炸的高压锅,得亏我爷家的院子早没了大门,否则就不光是翻修的问题了。某日四合院中人头攒动,大家伙儿围着一头白里透红肥得极其有“滋”色的猪,有大肆讨论的,有窃窃私语的。紧接着便来了一群老娘客,笑声盖过猪死前刺耳的哀嚎,像是高压锅彻底炸开了。她们有提着刚烧开的滚烫的热水匆匆赶来的,有扛着长方凳硬生生挤进人群的,有撩起衣袖给猪刮毛的,更甚者抢过屠夫的器具使劲儿磨刀……俨然是没有真正意义上温婉的女人。这厮“黑面郎”先是被捆着上了用两张方凳拼成的“刑场”,再是猛地睁大眼睛又刹那间闭上,我猜定是被眼前这帮老娘客神似爷们儿不俗的魅力所震慑乃至倾倒。
“瞧你家隔壁的小妮子,上吐下泻都多少天了,药也吃了,却不见好。猪肚你要不吃,就给她送点去吧!”
“二婶,老刘家的媳妇儿正坐月子呢,出不来奶水。给她弄点猪蹄通通乳吧!”
……
那帮子老娘客忙乎了大半天,累了,却没有停下来。猪头、猪脑、猪肚、猪肝、猪腰、猪心、猪蹄……一家的猪,她们张罗着千家分,却忘了给自个儿讨些。有拎着一摞子空水壶悄悄离去的,有卷起裤腿拿着透明胶质皮水管冲刷地面的,有用膈肢窝夹着长方凳搁置稀稀落落的竹椅的。这些个妇人离去时正值傍晚时分,黄昏昏黄的色调携着她们标志性的咯咯大笑,一如飘飞的裙裾填补着夕阳缺失的边缘,恰是微妙。
那年,爷爷去世了,丧礼就在四合院中置办,加上出殡整整三天。
只记得那几日,姑姑们个个以泪洗面,大伯、二伯则守着灵柩,终日不挪半步。灵棚就设在正房的弄堂里,白色的幔帐高高挂起,和着各种写满悼词的挽联、白底黑字的长条幅正对着那棵桑枣树,随风摇曳。爷爷的遗照就放置在灵堂中央的大方桌上,桌前是用四张长方凳支起的大木板,第一日我爷的遗体套着立整的新衣服用华丽精致的绣花寿被严严实实地盖着,就这样安静地躺在这里。
天渐渐暗下来,烛光映红了素色幔帐,四合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却愈发清晰。这其中,自然有前来悼念的远近亲戚,甚至低头念经的道士,以及丧礼不可或缺的唱昆剧的戏班子。还有一些,是我从未深交的,却又熟悉得不得了的,那便是一帮老娘客穿梭的背影。那时候对她们,当是没有厌恶,可也道不出什么情感来。我面无血色的,先是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后起身便是不知所措麻了手脚的彷徨。那沾了泥的还不曾清洗的锄头绊了我一脚,我猛地跑进爷爷的厨房,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只从自家田埂上挖出的完好无损的旧拨浪鼓,那是爷爷送我的,送我的宝贝,可是没了,没了,橱窗里是空的。我本想强忍住的,可再也无法抵触,泪水没有在眼眶里打转,仿佛突如其来的潮水十分干脆地迸溅开来。我很无助,可周遭尽是歇斯底里的哭喊。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踱进我的耳膜,急促的步伐是那样熟悉。是的,没错,又一帮子老娘客来了,来了来了。
开始关注所有赶来的邻里妇人们。她们始终没有说话,眉头紧蹙,却立马忙乎开来。有搀扶着安慰几乎哭晕的我家人的,有戴上套袖帮忙搭建炉灶和大铁锅的,有扎起碎发低头准备丧宴的碗筷的,有绕着厨师洗菜、杀鱼、切肉的,有清点香烛冥币迎接上香仪式的……
她们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才稍作休息,记不清具体几点,却也是几近天亮鸡鸣的时候。累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到了出殡那天,好些个妇人扛着与自个儿体型并不相符的大花圈,从四合院一路赶到远在野岭半山腰的墓地,才敢长吁一口气。
那些个日子几度崩溃,那些个妇人却不知何时牢牢占据了我心中的位置。这是直到今天才发觉和承认的。她们是被需要的,至少当年,我是说不出的需要。写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颤,只觉什么厌恶、什么反感,再次提及只会让我自惭形秽乃至无比懊悔。我只知道此刻笔下走动的女人们是可爱的,比任何人都值得研读和敬佩。
起初我一直纳闷儿,为何四合院前的那棵桑枣树常年无人照看却回回硕果累累,如今我大抵是明白了,因为有一帮子熙熙攘攘的老娘客日日从它身旁走过。
再说实话,这帮子妇人如同鲁迅先生笔下长得像圆规的女人,她们不懂打扮,不懂化妆,不懂赶潮,不懂穿着,乃至终日扮演着长舌碎嘴儿的角色,我真就是反感和不屑的。
然而今日,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个曾被我厌恶至骨子里甚至暗暗挤兑的女人,却成了我生命里最美丽的过客。
不,当是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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